文/吳介民(經濟民主連合智庫對中政策組召集人、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)
原文刊載於:https://reurl.cc/q5dejE
《時代革命》可能是我看過最沉重的電影。
第一次看這部紀錄片當天,俄羅斯大軍入侵烏克蘭。過去這幾週,烏克蘭、香港、台灣之間的關係一直縈繞在腦裡:香港人為台灣人示範反抗中共的新殖民國家機器;烏克蘭人啟示台灣人如何抵禦外來侵略。想念著影片中認識的朋友,還有無數上街頭勇武對抗極權警暴的年輕人,他們正面對一波接著一波的清算。
看《時代革命》之前,聽朋友說,都哭得一塌糊塗。那天我沒有流淚,只是咬著牙根看完,匆匆離開戲院,走在寒冷的街道上,胸膛緊繃,壓迫著呼吸(這身體反應持續了好幾天)。我們知道,在香港,如同在所有發生過革命,或民族自決解放的國度,「勇武」抵抗都不是突然之間發生的。「手足」這兩個字,未曾經過這種高強度抵抗和犧牲的人,甚至是沒有資格說出口。手足這個詞彙代表著一起出生入死,危急中相互扶持。抗爭者思考到必須付出的代價,而且願意付出代價,這是最高貴的一點。
「勇武比和理非更愛香港」
和理非和勇武,本來是兩條不同的運動路線。原本,香港的社會運動路線是以和理非作為主流,因為政治社會改革遲遲沒有突破,讓人開始反思抗議運動的效能感。當人們對和理非路線感覺無力、疲憊,對局勢失望、對政權愈來愈憤怒,最終在「反修例運動」(也就是反送中運動)中勇武成為主要抗爭手段。勇武路線,是經過十幾年的運動實踐、在多次路線鬥爭中誕生。在反送中之前的運動中,勇武者,甚至會被懷疑是「鬼」。鬼是指政權臥底的間諜,刻意激化運動。但是,我們在影片當中看到戴耀廷說:勇武甚至比我們更愛香港。這句話,從戴耀廷這位備受尊重的公民抗命運動領導人口中說出來,具有特殊的意義。
反送中運動達成的抗爭者的相互信任、團結,是香港未曾有過的精神高峰。我們看到,十幾歲的中學生和小學生,成群結隊上前線,承擔起哨兵、阻擋警察暴力、救援手足,當我們傾聽他們的聲音,就知道他們上前線的行動是「自主選擇」,不是「被迫參與」。他們出生入死,在街頭認識,傾聽對方,互相鼓舞士氣,他們是戰士,唯有上街頭成為戰士才配擁有「手足」的稱呼。手足的情感,是他們在和極權政府對抗過程中,冒著生命危險鍛鍊得來的經驗,使得他們可以立即懂得對方,在情感上給予無限的支持。
這份情感是「歷練過的鬥爭」(lived struggle),才成為他們共享的生命史。這段時間,我一直感受一股龐大精神力量籠罩,也被這股力量嚴格審視:我不曾有過跟香港手足一樣的生命體驗,卻在這裡談論革命和抵抗,讓我覺得心虛。我曾經年輕過的生命,不曾在抗爭現場,體驗過瀕死的的滋味。或許,我個人抗爭經驗不足與精神困窘,是整個世代經驗上的局限。但我們也不能容許自己掉落在自責的情緒中,大哭一場,然後繼續我們生活的日常。
手足到哪裡去了?
感動之餘,我們應該繼續關心:手足,到哪裡去了?創傷過後,鎮壓接著而來。他們躲藏、離散、逃亡。他們狀況如何?手足內部有階級差異,那些欠缺社會支援的抗爭者,他們如何治療運動傷痛,如何逃避政權秋後算賬,怎麼逃離香港,如何在流亡地生存。
我們知道:有一定數量的手足來到台灣,也有民間力量在救援,之後政府也擔負人道援助角色。台灣的確對手足伸出了援手,但目前還做得不夠。台灣沒有正式的政治庇護體制,沒有《難民法》,但這不是理由。《港澳條例》有條款可以引用,根據第十八條:「對於因政治因素而致安全及自由受有緊急危害之香港或澳門居民,得提供必要之援助。」事實上,政府就是根據這個條文給予香港手足緊急援助。《香港澳門居民申請在臺灣地區居留送件須知》也規定:「因政治因素而致安全及自由受有緊急危害,經行政院大陸委員會會同有關機關審查通過者」,可以辦理身分代碼HF177之居留證。居留一定期限後可以申請定居。但目前政府仍未啟用此居留申請渠道,導致部分手足在台打工生活,未來定居留台的前景不明。
手足居留權 前景不明
因此,我們要呼籲民進黨政府,盡快處理好手足居留和定居問題,不要讓他們受傷漂泊的心繼續懸宕在流亡不定之中。
《時代革命》讓我們明白:人們無能或不願真心協助手足,卻用堂皇的理由來交代,只為了換取心安。我們不要活在偽裝心安的世界中。政府在核發手足居留權的問題上若遭遇任何困難,應該開誠布公讓國民知情討論,尋求解方;否則應儘速依法給予居留身分。
最後,我想引用《麥田捕手》的一段話:不成熟的人,傾向為了某個理由高貴地犧牲;然而成熟的標記是,願意為了那同樣的理由,謙卑地活下來。針對今天的香港,我想說:年輕的勇武,已經為了高貴的理由(自由、認同、生存的尊嚴)犧牲過一輪。希望我們能夠共同努力下去:為了同樣高貴的理由,堅忍地活下來,持續抵抗與追求。
再一次感謝《時代革命》製作團隊,感謝導演,感謝香港勇武抗爭者帶給台灣人的啟示。香港加油,台灣也要加油。(改寫自3月9日春山出版社舉辦《時代革命》映後座談會發言稿。)